2023年9月7日下午，应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专业的邀请，凡萨学院（Vassar College）刘皓明教授在随园校区中大楼117报告厅为师生们带来了题为“ALLEGORIA与中西比较文学中的争议”的精彩讲座，全程由骆冬青教授主持。
在讲座开始之前，骆冬青教授从不同的方面出发，向师生们介绍了刘皓明教授。首先，刘皓明教授作为一名在国内享有盛名的德语诗歌译者，曾翻译过里尔克、荷尔德林的许多诗歌。尤其在谈到由刘教授所翻译的里尔克诗作《杜伊诺哀歌》时，骆教授赞不绝口。骆冬青教授强调，刘皓明教授在翻译过程中采用的“直译”方法保留了许多德语原文的韵味，因此刘教授的译文风格深受当下读者的认可。另外，刘皓明教授还参与翻译了《哥德尔、埃舍尔、巴赫：集异璧之大成》一书。骆冬青教授认为，这本由“奇人”所写就的“奇书”跨越于多学科之间，可以很好的启发如今文艺学研究者的思维，而对这本书的翻译与介绍是刘皓明教授为中国学术界做出的一大贡献。最后，骆教授还向师生们介绍了刘皓明教授所著的《小批评集》一书。
刘皓明教授先对西方“Allegoria”（中文为“譬喻”）这一词语的历史渊源进行了梳理。古罗马诗人贺拉斯在其《赞歌集》卷一第十四中，讲述了海上航行的船只经历风暴的故事。古代的评注家和修辞学家认为，这首诗其实是贺拉斯运用了譬喻的方法来讲说罗马当时正在经历的战争，故诗人以“舟”比喻“国家”、以“涛”、“风暴”比喻“战争”，以“港湾”比喻“停战”。在西方，“以舟譬国”这一借助现实的船来比喻政治形势的特定修辞已经成为一种惯用的表达。比如英语的“州长”一词，追溯其词源，本义正是“掌舵人”。
刘皓明教授借用古罗马修辞学教授昆提良为“Allegoria”一词所下的定义，强调“譬喻”不同于单纯的“拟人”，它不仅仅是用一些词来显示与之完全不同的东西，而且总是由一连串的比喻组成，比如在舟比喻国家之外，还要用舵手比喻国家统治者。刘皓明教授接着指出，譬喻这种修辞手法，在西方文学作品中的大规模使用始于中世纪基督教的兴起。尤其在中世纪基督教文学和文艺复兴早期的作品中，譬喻成为最主要的修辞手法，例如但丁的《神曲》和约翰·班杨的《天路历程》。早期基督教四大拉丁教父之一的圣奥古斯丁则主张用超乎字面的意义来解读《圣经》，也就是运用譬喻来理解圣经的深层意义，成为中世纪基督教文学的滥觞。但到了18世纪的现代，人们对譬喻的看法开始发生极大的转变。湖畔诗人华兹华斯与柯勒律治的《抒情歌谣集》序言中，提出要在诗歌创作中摒弃“Allegoria”的拟人，认为这种拟人是无意义的辞藻，主张要用“有血有肉”的“真实语言排斥拟人”。然而，在华兹华斯自己的后期创作中，被抛弃的譬喻又重新得到了重视。实际上，在18世纪的诗人中，譬喻依旧是一种常见的手法，比如抒情诗人托马斯·格雷的诗作。刘皓明教授就此强调，譬喻这一修辞手法，体现了西方自古希腊罗马以来的一种“拟人化”的倾向，这种倾向是印欧语天然具有的。莱辛的《拉奥孔》则认为是先有了拟人之后再有了譬喻。
紧接着，刘皓明教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中国古代文学中有没有Allegoria？”在这个存在于上个世纪争论中，海内外汉学家提供了许多观点。第一种观点认为，西方的“Allegoria”是特殊的，不能运用于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的。这种观点以余宝琳、宇文所安以及钱钟书为代表。余宝琳认为，西方文学中的“Allegoria”存在字面意思与诗真正意思的完全割裂，这两种意义在本体论上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是具体的和抽象的割裂，中国文学并不存在这种割裂。宇文所安认同这一点，认为西方的“Allegoria”是一种特殊的模式。钱钟书则用“喻实”、“喻虚”、“一诗而史，一诗而玄”的不同呼应了第一种看法。这一争论中的另一派则指出，无论是《楚辞》中连续不断的“香草美人”或是《诗经》中的“关雎后妃之德”，其实都符合西方“Allegoria”的定义，这一观点以苏源熙为代表。刘皓明教授提出，这两派的争论实际上都忽略了中西各阶段相互对应的历史，如今理应重新探讨这场中西方譬喻之争。比如，如果用是否割裂来判断是不是“Allegoria”，那么贺拉斯的诗作也不完全符合；与此相对，在中国的佛教文学中，僧人寒山以实说玄的譬喻手法，也正好驳斥了钱钟书认为中国文学不是“史”就是“实”的武断结论。另外《红楼梦》也曾被西方学者认为无法做“allegorical reading”，但实际上，《红楼梦》有着贯穿全篇的实与虚的譬喻。最后，刘皓明教授总结到，中国文学中当然存在有拟人和譬喻，只是并不像西方那么多。存在于上个世纪的这场争论，双方都有所欠缺，亟需进一步的讨论。
在提问交流环节，同学们分别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梅铃悦同学希望刘皓明教授就神话学方向的中西比较诗学给出建议。刘皓明教授认为，在实际研究中，应如前文所提到的那样，去看各个历史阶段所对应的部分，不应只用中世纪基督教文学去类比中国先秦文学，或者用贺拉斯的诗歌来类比中国的佛教文学，其中尤其要注意可比性的问题。蓝佳麒同学则就“Allegory”的翻译问题（“讽喻”）进行提问。对于现代学界存在的新争论，刘皓明教授指出，首先，仍然要注意历史层次的问题，而在现代学界，这一问题更为复杂；其次，“Allegory”这种修辞手法在现代已经不是主流的文学创作方式，要重视过去与现在的差异性问题。
提问结束后，由骆冬青教授做简短评述。首先，骆教授引用陈寅恪“解释一个字就是做一部文化史”的说法，肯定刘皓明教授从一个概念的历史出发，仔细考察源流，不盲目比附的研究方法；其次，骆教授指出，在对概念史的研究中，要有活跃的思维，才能贯通多个学科和领域，做出有价值的研究。至此本次讲座圆满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