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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振振:从唐圭璋先生学词记

作者:时间:2018-08-12点击数:

  

词是我们伟大祖国古典文学百花园里的奇葩,我从小就喜爱她。但由于十年浩劫,初中毕业我就下乡插队了,没有机会系统地学习,更谈不上研究。“四人帮”粉碎之后,国家于1978年恢复了研究生培养工作。当年,我有幸考取为唐圭璋先生的第一届硕士生。后又于1983年考取为他的第一届博士生。1988年毕业并获得博士学位后,就留在唐老身边工作,协助他指导博士生。直至1990年唐老仙逝,师从他研论词学达十二年之久。十二年中,或在唐老左右,亲聆教诲,濡染于耳目之际;或蒙唐老赐书勉励,爱护之情充溢在字里行间。唐老执教七十年,辛勤培育过的学生何止万千?这里所记录的笔者个人从唐老学词的经历,不过是他提携青年、沾溉后学无数事迹中的一两个断片罢了。


难忘的第一课


入学一年后,专业基础课进展到了唐宋词阶段,将届八十高龄的唐老以羸弱之躯认真备课,亲自讲授。1979年10月6日下午,在唐老家中,我们几个研究生围坐在身边,他吩咐外孙女给我们毎人沏上一杯热茶,拘束感霎时间为亲切温暖的气氛所取代。唐老与大家拉了几句家常,然后清了清嗓门,开始侃侃而谈。


这是唐老给我们上的第一课,它深深地铭镌在我的记忆中。这倒不仅仅是因为一群初学者第一次谛听一位全国第一流的词学专家讲授词学,更重要的是因为一位爱国的、忠于人民教育事业的老学者语重心长地教导子侄辈乃至侄孙辈的中青年学者应该怎样治学,如何做人。这第一课的题目是“研究词学的态度和方法”。


唐老首先教导我们,要树立雄心,下定决心,要有信心,有恒心,还要虚心。


他回顾了“文革”十年中林彪、“四人帮”摧残民族文化,造成古典文学研究领域百花凋零、万马齐喑局面的惨痛教训,指出祖国优秀文化遗产在世界上的地位相当重要,欧美、日本等国的学者一直在努力研究,更不用说香港、台湾了。他们的物质条件好,轻工业发达,书刊出版发行便利,我们这里的图书资料,无论精粗美恶,他们都竭力搜求,因此,我们如果不努力,就要落后。我们一定树立雄心,下定决心,把古典文学研究搞上去,决不能让外国学者先我着鞭。


他又说,现在“四人帮”打倒了,学术研究的形势和条件都很好,学术并非高不可攀,你们年富力强,来日方长,要有信心。另一方面,学术道路是曲折的,世界上没有一蹴而就的事,不能遇难而退,须知登高自卑,只要不畏崎岖,步步攀登,总能达到光辉的顶点。这就要有恒心。孔子说:“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论语•子路》)学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要靠积累,日积月累,月积年累。


他还说,做学问要虚心,戒骄戒躁。旧习文人相轻,同行是冤家,这怎么能做学问?学术是科学,是真理,要实事求是,拿出证据来,你对我就服从。孔子能做“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论语•子罕》),我们也要做到这“四毋”。毋意,就是不要臆断;毋必,就是不要自以为是,一言堂;毋固,就是不要固执己见,坚持错误;毋我,就是不要主观主义。


关于治学方法,唐老着重讲了两条:首先是要有正确的理论作为指导思想;再就是要广泛阅读古籍、大量占有资料。资料是不断出现的,过去没有现在有,现在没有将来有,国内没有国外有(欧美、日本有些善本秘籍,为国内所无),公家没有私人有(不少稿本、孤本,为私人所收藏),地上没有地下有(出土文物)。凡此都要留心,不断发现新资料并加以收集、整理、研究。


他还强调,做学问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一是从无到有,二是从少到多,三是从浅到深,四是从普及到提高。(三天后,唐老第二次讲课时,又补充了一条:从非到是。)


唐老一席话,无论是在思想上还是在作风上对我们都有很大的教育和帮助。从此,我们立志为继承和开发祖国优秀的文化遗产而贡献自己的聪明才智,克服种种困难,刻苦攻读,以致学各有成。追本寻源,这和唐老的教诲及师表作用是分不开的。


唐老指导我作学位论文


1980年,我开始作硕士论文。起初,我自选的研究课题很大,属于词史和总论的范围,但唐老认为,如果对具体作家作品尚未进行过深入、系统的研究,一动笔就作词史或词论,容易流于浮泛,难中肯綮,遂要求我还是脚路实地,先从个别作家做起,扎扎实实练好基本功。现在回想起来,唐老的这一指导思想非常正确。宋王直方《诗话》记载:“刘咸临醉中尝作诗话数十篇,既醒,书四句于后曰:‘坐井而观天,遂亦作《天论》。客问天方圆,低头惭客问。’盖悔其率尔也。”我当时真要作了词史或词论,是难免坐井观天、不知方圆之弊的。


唐老对近代词学研究的形势了如指掌,他列举了若干重要的词家,都是前人研究不足的薄弱环节,供我选择。我从中挑了宋代的贺铸。唐老告诉我,贺方回是宋词中的大家,在北宋与晏小山、秦少游、周清真齐名,当世的评价甚高。近代以来,则褒贬不一。贬之者如王国维,认为北宋名家中以方回为最次(见其《人间词话》);而胡适《词选》竟没有选一首贺词。为此,龙榆生先生三十年代专门写过一篇《论贺方回词质胡适之先生》。此后,还没有什么关于贺铸的专论和专著。在词学研究中,这是一项空白。唐老还具体地教我研究方法:首先为贺铸的词集作校勘、笺注、编年、辑评,并尽可能地搜集全有关贺铸家世、生平、著述的资料;然后在此基础上撰文系统论述其人其词。这一整套治学的程序,兼顾了考据和义理两个方面,包括了史学、语言学、文献学、文学等领域里各种基本机能的训练,是老一辈学者的经验总结。我遵照唐老的指示去实践,果然受益匪浅。


先说校勘。起先,我觉得贺铸词已经前辈学者多人校订,不必再校了,这工作很枯燥,且未必能出什么成果,想跳过去算了。但唐老坚持这是治学的第一步,非走不可。于是我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来,在北京、南京两大图书馆的古籍部泡了一两个月,以八部善本对校,还真发现了不少问题。为此,我写了两万字的札记。唐老一一审读,作了眉批。例如《拥鼻吟》一词,《贺方回词》最早的底本清鲍廷博知不足斋抄本有这样几句:“大艑轲峨,越商巴贾。葛恨龙钟,篷下对语。”“葛恨”不辞,后人认为“葛”是"萬”字之讹,故改为“萬恨龙钟”。我读《全唐诗》,发现贺词是用李端《荆门歌送兄赴夔州》诗“船门相对多商贾,葛服龙钟蓬下语”,方悟鲍抄本“葛”字不误,所误者实为“恨”字,乃“服”字之形讹。后人误改作“萬恨”,好比医生拔牙,蛀牙未拔去,反拔掉了旁边的好牙。对于这条校记,唐老大为夸奖,批了“创获”二字。这对我——一个刚开始走上治学道路的研究生来说,不啻是莫大的鼓励!


再说笺注。起初,我只知道查《辞海》《辞源》等工具书,还有就是从老辈学者的宋人别集注本(如邓广铭先生的《稼轩词编年笺注》、王仲闻先生的《李清照集校注》等)里抄资料。唐老则指示我,要广泛浏览经史子集四部中的主要典籍,十三经、二十四史、诸子百家、历代文学总集、别集,典故语词、名言隽句之渊薮不外乎是。此外,还要求我多读笔记小说、方志类书。其主要精神就是要掌握第一手资料,注出高质量、高水平,而不能邯郸学步,拾人牙慧。我按照唐老的教导,老老实实读了一系列古籍原著,大大开阔了眼界,增长了见识。例如贺词《行路难》“作雷颠,不论钱”,前人都说“雷颠”是宋教坊雷大使,舞急如颠,故称。而我读《后汉书》,发现这是用雷义事:“雷义……尝济人死罪。罪者后以金二斤谢之,义不受。金主伺义不在,默投金于承尘上。后葺理屋宇,乃得之。金主已死,无所复还,义乃以付县曹。……举茂才,让于陈重。刺史不听。义遂阳狂被发走,不应命。”“不论钱”及所以称“颠”(即“狂”),都有本事。我将这一收获报告唐老,唐老很高兴,予以首肯。


唐老所布置的任务,读硕期间未能做完,攻博三年又接着做。由于是遵照唐老的教诲一步一个脚印地去做的,一点也没有投机取巧、偷工减料,故硕士论文《论贺铸及其词》被选入全国研究生论文集(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博士论文之一《北宋词人贺铸研究》在台湾文津出版社出版,之二《东山词校注〉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其部分内容还曾先期在《文史》《文学遗产》《中华文史论丛》等权威学术刊物上犮表。它们都得到了学术界的好评。



我的外祖父语言音韵学家施肖丞先生,与唐老是同乡,又是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的同事,有通家之好。我本人则比唐老要小五十岁。因此,按学术辈分我虽是唐老的嫡传,按年龄辈分却应算作侄孙。1982年报考唐老的博士生时,我曾有七绝一首拜呈:


老柏铜柯叶自香,为薪煮海炼飞霜。

孙枝未即堪传火,请续荧荧一缕光!


第一句用杜甫《古柏行》“孔明庙前有老柏,柯如青铜根如石”及“香叶终经宿鸾凤”以譬唐老。第二句以煮海为盐为喻,述唐老编《全宋词》及《全金元词》事。“飞霜”,盐也。柳永《鬻海歌》有“自从潴卤到飞霜”语。第三四句,“孙枝”,笔者自指,就是叙年龄辈分。《庄子•养生主》曰:“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师者,薪也;学术,火也。薪尽而火传。唐老博大精深的学问,非我辈后生小子所能拟于万一。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愿学焉。传不得一片火,能续一缕光也好。


有一缕光之续,火是会越烧越旺的。何况,续一缕光的学生正多。唐老的学术生命,将通过他的学生们,一代又一代地永远延续下去。


呜呼谁谓先生死!


>本文转载自“程门问学”公众号  原文载于《文史知识》200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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